本期话题 一手建立了秦朝的嬴姓究竟起源于何方？根据司马迁记录的传说，嬴姓始祖大业是母亲吞食玄鸟之卵而诞下的非婚生子。这只神秘的“玄鸟”究竟是什么生物？玄鸟陨卵的传说背后又隐藏着嬴姓怎样的起源之谜呢？

这是华夏民族最古老的姓氏，却长期遗落于蛮荒之地；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高贵的姓氏，却一度沦为暴政的代名词……

嬴姓的历史，混合着光荣与耻辱、兴盛与覆亡，就像关中平原上的清渭浊泾那样，碰撞，撕扯，交融，混合，漫过黄尘古道，汇入茫茫东海。

究竟这个神秘的姓氏源自何方，它又经历过怎样的辛酸与曲折，才最终走进了历史舞台的中央呢？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记录了这样一个关于嬴姓起源的传说：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史记·秦本纪》

五帝之一的颛顼，他的不知第多少代传人中有一位名叫“女修”的女子。有一天，当女修纺织之际，天上玄鸟飞过，诞下了一颗卵。女修吃了这颗卵，感而成孕，遂生下嬴姓始祖——大业。

“玄鸟”是什么鸟？为《吕氏春秋》作注的东汉学者高诱解释道，那就是燕子。

一个女孩儿因为偶然吞食了一颗燕子卵便怀了孕，这当然是上古传说的附会。但荒诞的附会中也可以剥离出一些朦胧的史实的轮廓，那就是嬴姓可能是一个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的古老姓氏。

因为在那样的一个社会形态下，人们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所以进入父系氏族社会之后，嬴姓的后人要反过来追溯自己的父系先祖，便无法还原出一个真实的父系族谱，只得托之于玄鸟了。

将先祖的降生托之於玄鸟，说明燕子是嬴姓先祖崇拜的图腾。

刘节先生的《释嬴》一文说，“嬴”与“燕”在上古语音中是同类双声字，嬴姓也就是燕姓。以先祖崇拜的图腾为姓氏，这是中国姓氏的重要来源之一。

嬴姓究竟起源于古老中华的哪一片土地？曾经，主张东方和力挺西方的学者们为此争论了很长的时间。

要解开这个纷繁复杂的难题，我们必须注意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我们赖以破解嬴姓起源的那个传说，其中玄鸟陨卵的构思，可不是嬴姓的专属，类似的传说故事在历史上还有很多。

比如王充的《论衡·吉验》里记载，北夷橐离国（可能就是高丽国）的国王有个侍婢莫名其妙地怀了身孕，国王疑其有奸情，下令处死她。婢子申辩道：

“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论衡·吉验》

《清太祖实录》中记载满清的祖先起源时也有类似的虚构：

长白山，（中略）有神鹊衔一朱果置佛古伦衣上，（中略）其果入腹，既感而成孕。——《清太祖武皇帝实录》

众所周知，嬴姓的后裔秦人崛起于陇西高原，历世而后迁宅渭水，并最终席卷华夏，混一中国。从秦人的发迹史看，似乎嬴姓的起源该是与中国的西部联系在一起的。

但历史上食卵而孕的传说却每每在东方出现，似乎又在否定着嬴姓起于西方的推测。

除了《论衡》和《清太祖实录》里记载的两个传说之外，下面的这个传说故事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它与嬴姓起源的传说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史记·殷本纪》

文中的所谓“殷契”也就是传说中殷商王朝的始祖。他也是母亲吃了燕子卵以后生下来的。这说明殷人与嬴姓的始祖共奉燕子以为图腾，最初他们很可能同属于一个氏族部落或者部落联盟。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亲近关系，当殷商取代夏朝之后，嬴姓便迅速壮大，成为了当时的天下著姓之一。《史记》载：

“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史记·秦本纪》

“天命玄鸟，降而生殷”（《商颂·玄鸟》）。殷人起源于中国的东方，早已成为了历史学界的共识。与殷人渊源颇深的嬴姓最初应该也是出现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古老姓氏，这样的推测大概是可以成立的。

如果嬴姓最初起源于东方，他又是从何时开始西迁的呢？司马迁说：

其玄孙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使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于霍太山。

——《史记·秦本纪》

嬴姓后裔中潏受殷商王朝的派遣去了西疆，负责保卫边境的安全。从“在西戎”的记载看，这时中潏的驻地已经远离了殷商王畿，深入到西部的少数民族聚居区。

鉴于中潏之子飞廉和孙子恶来此后都卷入了周武王和殷纣王的生死之搏，两人死心塌地地辅佐殷纣，结果先后陨命，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潏当初的驻地很可能就位于商、周两大部族发生冲突的最前沿。

所以林剑鸣《秦史稿》推论说：

中潏曾率一部分秦人替殷商奴隶主包围西方的边陲。这时商王朝的边界大约是：天邑商即商王畿西界北段以太行山为界，西南段为沁水，而商王朝的外服范围，“其西界达渭水之中游”（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这一部分秦人在渭水中游保卫着殷王朝的西部边界，因这里乃西戎之地，故《史记·秦本纪》记曰：“在西戎，保西垂”。

——林剑鸣《秦史稿》

中潏是否能够前出到渭水中游以捍卫商朝的西界？对此我有相当的质疑。《史记·殷本纪》载：

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史记·殷本纪》

商王武乙也就是殷纣王的曾祖父，传说他在渭河下游以至黄河西岸的这片区域狩猎时被雷劈死了。

因为“猎”在史籍中的所指往往并非狩猎之娱，而是真刀真枪的军事行动，故而钱穆先生曾在《国史大纲》中做出推断说，武乙殒命于河渭之间，这桩血案的背后很可能有周人的上下其手。到了武乙的曾孙殷纣在位的时候，他又和周族的首领姬昌达成了一个妥协。

殷纣封姬昌为“西伯”，承认了周族统治西方的权力，而姬昌则将北洛河以西的土地——也就是武乙当年丧命的那片地方献与殷纣，主动向西收缩周族的势力范围，划出与殷商王朝的战略缓冲区域。

武乙之死和姬昌献地，这两件事共同证明，到了殷商后期，商、周争夺的焦点地域已经东移到渭水下游以至黄河西岸的这片地方，因此嬴氏部族不可能前出到渭水中游去为殷商王朝戍守边境。

不但不可能前出到渭水中游，甚至我认为，在商朝末期，嬴氏部族的驻扎地根本就不在陕西而在山西中部。

根据《史记·周本纪》的记载，西周文、武二王的东向军事扩张并最终消灭殷商是沿着南北两条线路推进的。

所谓南线，即东出潼关，沿黄河南岸长驱直入，从洛阳北部的孟津渡过黄河，然后径趋东北方向的商都朝歌。在这条进军线路上周军所遭遇的最大阻力，是位于今河南登封的崇国。崇国之君崇侯虎死心塌地地效忠殷纣并时刻保持着对西周的警惕。

至于西周进军朝歌的北线，则是取道孟津，通过山西南部的上党地区，再沿漳河河谷穿越太行山攻入殷商王畿。在这条进军线路上，周军拔除的最顽固的军事据点是位于今山西长治一带的黎国。

西周灭商的南北两线战略，同后来楚汉战争时期汉王刘邦与大将韩信分兵东进的线路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规模浩大的战争中，《史记》至始至终没有提到周军东进曾遭到过嬴姓部族的阻击，也就是说嬴姓部族根本就不在周军的正当面。

那此时他们在哪里呢？

司马迁说武王兴兵灭商之际，嬴氏部族的首领飞廉“为纣使北方”。当他南下赶回朝歌的途中便听到了殷商灭亡的消息，于是自裁殉国，葬于山西境内的霍太山。

这就意味着纣王此前一定将飞廉派往了霍太山以北，具体的目的地，我认为很可能是皋狼。

因为飞廉死后，他的孙子孟增投效了周朝并受到周成王的宠幸，时人号之为“宅皋狼”。皋狼是一个古地名，故址在今山西太原市以西，中阳县以北。宅于皋狼，说明飞廉的后人长期定居于此。而他们最初应该就是跟随奉了王命的飞廉来到这里的。

也就是说“在西戎，守西陲”的嬴姓部落是被派往了商都朝歌的西北而不是正西方向，嬴氏部落所要防范的当是鬼戎等少数民族而非周族。

因此当武王伐纣之时，远在西北的嬴氏部族还没来得及南下朝歌，勤王保驾，殷纣就已经葬身于鹿台的劫火之中了。于是英勇善战的嬴氏部落从此便在山西这块儿地方扎下了根来。

参考文献：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林建鸣《秦史稿》

钱穆《国史大纲》

马百非《秦集史》

杨宽《古史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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